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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独的幸存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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忠诚的最高境界,大义灭母。粉红们都学着点。

   
   一
   妈,我终于给您写信了。
   作为您的长子,我知道您是安徽枞阳(原属桐城)石婆附近高塥村人,曾用名“忠模”:您生前无论工作、学习还是劳动,时时处处争当模范。您是一位最低级别的干部——本省固镇县人民医院门诊部副主任。
   在安徽五河县锦绣兰庭小区家里的书房,不孝之子我关起门来,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您的照片跪下了。我的双眼含着热泪,哽噎着给您写这封酝酿了34年的信。
   在佩兰姨和梅开舅推动下,1979年10月,我为您的冤案申诉要求复查平反时,写了如下日记:“我只有用自己的实际行动,才能洗掉母亲脸上的血污”。我萌发了学习法律,当一名维护社会公平、正义的律师念头。
   我有千言万语向您诉说,现在是时候了。
   1970年2月13日夜晚,在安徽固镇县卫生科(县群众专政指挥部驻地)院内的家里,因您表示对“文化大革命”不满、要为前国家领导人刘少奇、邓小平、彭德怀等翻案、发表对中共与其他国际共运政党之间外交政策看法、反对毛泽东搞个人崇拜、焚烧毛的画像等,被我和父亲张月昇检举、揭发。
   您仅在家乡菁华中学初中读书一年。历史早已证明:虽然受到时代、认识等方面局限,但当年您发表的主要政治观点,被后来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《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》(1981年)等文献吸纳并表达出来!您是正确的,而我和父亲错了!
   像过去无数次我在梦中寻觅您、在2012年固镇县“方忠谋墓(遇难地)认定不可移动文物听证会”上、在今春以来面对中、英、美、德、法、日等国记者采访一样,我再次向您忏悔、道歉:是我亲手把您出卖给邪恶并送上了断头台,妈妈!我对不起您!真的对不起!如果能赎回您宝贵的生命,我宁愿立刻去死,哪怕死一百回!
   在您遇难43年后的今天,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,我为自己有您作为母亲而感到骄傲!
   您的故事感动了中国和世界千千万万的人。您是一位普通的中国平民,虽然不能与昨天刚逝世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、受到全人类尊敬的黑人前总统曼德拉相提并论,但是,您勇于独立思考、反抗压迫、追求自由的精神和他是一脉相承的。我要大声地说:妈妈,我爱您!
   
   二
   我还要说:假如您不是生活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的中国,而是出生在南非或其他公民拥有言论自由等权利的法治国家,当年,即使作为固镇县卫生科长的父亲张月昇和我这个16岁的中学红卫兵向县革委会人保组检举揭发、要求判您死刑并立即执行,您也不该死,不会死!
   而在中国大陆,1967年1月颁布的《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》(“公安六条”)明文规定:“凡是……写反动标语,喊反动口号,以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,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,应当依法惩办。”什么叫“依法惩办”?从当时经常张贴固镇街头的《布告》内容来看,就是“枪毙”!
   但是反过来:如果不是我和父亲狠心告发,您的冤案就不会发生,您就不会死!我们爷俩对您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,这是毫无疑问的!从这个角度说,我和父亲就是杀害您的凶手!对此,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否认、隐瞒。
   然而,无可置疑的是:尽管我们绝情地告密,但毕竟无权决定您的生死。依据“公安六条”规定,当年此案被县、宿县地区逐步升级,报经安徽省革委会核心小组批准,判您死刑、立即执行;从2月13日发案到批准死刑,还不到2个月时间!
   归根结底,是一纸恶法剥夺了您的无价生命!从这个角度看,我们是邪恶的帮凶;而杀害您的真正凶手,是具有镇压大权的国家机器!
   
   三
   我跪着给您写信,除了真诚地对所犯下的十恶不赦大罪悔过之外,还为了体验在文革中父亲和您被罚跪批斗、特别是您临死那天跪着的感受。
   1970年4月11日上午。灰云低垂,冷风袭面。固镇县工人、贫下中农、红卫兵代表委员会南侧广场。白底黑字的“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犯方忠谋万人公审大会”巨幅会标。那天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,我到了会场,亲眼看到:
   您被五花大绑押上来。当登上用附近小学校的课桌临时搭建的宣判大会台时,您胸前挂的在名字上打着血淋淋红×的木牌靠近了膝盖;您突然用膝盖猛地撞击牌子!它的边缘挫痛了您,您用非同寻常的动作表达对专制的愤慨!
   您被强压跪在台上,万众瞩目。一个荷枪实弹、全副武装的军人揪住您的头发硬往下按——要您向“广大革命群众”低头认罪;但是按着的手一松,您的脖子一拧、短发一甩,立刻昂起了倔强的头!您怒睁双目,射出了两道仇恨的光芒!
   您环顾会场四周,寻找自己熟悉的面孔。当看见老邻居、西圩生产队长齐洪川时,您向他点头告别(这是10年后他亲口告诉我的。他和佩兰姨都说:在出事前,是您有意安排让梅开舅与他的长女——我舅妈定了亲)。您默默地向那些熟悉的眼睛告别……在更多生疏的脸上,您看到的是恐惧、惋惜、兴奋、冷漠、迷茫……
   宣判后,为了显示威严,主持者大喊一声:“把现行反革命犯方忠谋押赴刑场执行枪决!”2个当兵的把您提起来,架着走下木板台阶,人群中一阵骚动。在被拖上停在会台旁的大卡车时,您掉下了一只平跟带襻的黑皮鞋(这是后来舅妈告诉我的)。
   我坚信:当脚上的鞋子脱落时,您一定想到了“民国18年参加共产党”的父亲方雪吾“在死之前,故意把鞋子脱下来”;想到他“名义是保小(学)校长,实际上做地下工作”;想到“他……筹备党的活动经费”;想到他“打入敌人内部工作,被……杀人灭口”(这是当年2月12日清晨,您来到东屋孩子卧室里,对我们和舅舅说的话)。
   我知道:当刑车发动起来迅速驶离会场、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时,许多人跟在汽车后面追赶,去看行刑场面。您被捆绑着站立在向东急驶的车头,无情的风把您的头发吹向耳后;您背后插着自古以来沿用的“亡命旗”,它在您手臂、上身被紧勒成一团的法绳中。您一定想拼命地向车下的人和站在街道两侧围观的民众呼喊:
   “我就是要为刘少奇翻案!”“为什么毛泽东搞个人崇拜?!”“刘少奇、李葆华、邓小平等等,要立即宣布解放”!“我认为彭德怀同志是好同志……搞他是错误的”!“算她(江青)给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的帐”!“他(毛泽东)把历史车轮倒拉21年,我要把它颠倒过来”!
   以上是1970年2月13日夜晚您在家里说的和在纸上写的主要内容,还有您在被捕后审讯时的“供述”。10年后我才知道:在县看守所里,他们打掉了您的牙齿,可是您仍坚持观点不变!
   我不怀疑:在东郊大木桥北半里地的刑场,望不到边的田野上,枯草萧瑟。您乌黑发亮的头发有些凌乱,脸色平静,眼睛里闪烁着光芒,环顾四周。您似乎要看苍穹、大地最后一眼,盼望有一天人间洒满灿烂阳光……
   在被凶残的刽子手踢中跌跪在地上时,您一定想用尽最后力气高呼:“中国共产党万岁!”但是,您的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!您被无情地剥夺了“为真理而斗争”的最后权利!当罪恶的枪声响起,您的脑海中一定闪现过我这个“憨子”的脸庞,浮现出让您爱恨交织、无法割舍的亲人们面容……
   写到这里,我情不自禁地哭起来,热泪在近视镜片上流淌,模糊了双眼。
   
   四
   尽管我的双臂自由、两手倚着电脑键盘打字,但跪着的两个膝盖、支撑的脚前掌骨很疼,痛感随着时间延长不断地加剧。
   我说您临死前要喊口号并非主观臆测:当夜您用扁担划拉下东屋门头上的毛泽东画像,接着把自己反锁进西屋卧室里;您撕扯墙上挂的毛像和诗词手迹,从镜框里取出《毛主席去安源》邮票点火焚烧;在我按照父亲的命令狠心用擀面杖打了您背部两下后,您喊的就是这句口号!
   可怜的妈妈!仅仅因为您说了几句赞扬或批评当时国家领导等人的话、撕下焚烧了毛泽东像等“圣物”,您就被剥夺了与生俱来的“人人有权享有的生命”权利!(见中国作为创始国的联合国大会1948年12月通过并颁布的《世界人权宣言》第三条规定)
   在全世界200多个国家、地区里,有几个制定了如此的恶法!纵观人类文明发展史,与这种反人类暴行相“媲美”的,只有中国秦始皇“焚书坑儒”、中世纪以来欧洲“宗教裁判所”——它把反对“地心说”的布鲁诺烧死在火刑柱上!就连臭名昭著的世界法西斯主义头子希特勒,可能还没这样做!
   
   五
   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,当您的魂魄飘到空中,一定会看到过去的一幕幕情景:
   1951年秋。长江之滨安徽安庆市。在桐城大别山里放牛、只读过二三年私塾、有9年党龄、11年军龄的中共党员、25岁正营职干部的父亲与您——同年出生的军分区医疗队荣立三等功的模范护士、共青团员经组织批准结婚。菱湖公园木桥边、荷花池旁,有您们依偎的身影;钱牌楼胜利剧场里,看黄梅戏名角严凤英演出的掌声如潮,观众中有您们的笑声……
   您和父亲调到皖北宿县区中心卫生院工作。父亲任医政课长,您是护士。1952年6月,女儿小胖(张芳)出生,您带病坚持工作,被选举为工会委员、提拔护理部副主任。被定为地主、“匪特”的外公死后,外婆领着佩兰姨(6岁)、梅开舅(4岁),从老家来宿县投亲。1953年9月,伴随着您产前的巨痛,我呱呱坠地;您和父亲给我起名张铁夫。父亲调任安徽怀远县卫生科长。1954年弟弟出生,您因妊高症急救后转上海中山医院。政府发放保姆工资,您请了3位奶母哺乳我们,自己坚持上班。
   1960年。怀远。每月除了花光您和父亲的工资外,您兑完了二千多元国家经济建设公债、卖掉了自己的金壳手表,买洋葱头等补充家人口粮不足。父亲和弟弟得过肺结核,您计划着把每一分钱用在刀刃上,为弟弟订了羊奶。吃饭时,外婆从锅里先捞出大半碗米粒递给父亲;您和外婆嚼着葱头和葱叶,吞咽着像稻糠一样扎嗓子的“无粮面”粑。日子过的艰难,最大幸福是全家8口平安度过饥荒……
   
   六
   自1970年2月7日以来,父亲就发现您在思想上、精神上、情绪上有些不正常。
   从2月13日早晨去医院上班到晚上下班,您拖着长期患有高血压、心脏病的身躯连续工作了10多小时!而在这一天里,您连一口饭都没吃!送走在家吃晚饭的父亲在新汴河工地的3位同事后,您回家坐在堂屋里的小凳子上,在大木盆中搓洗我们洗澡换下来的衣服,连一口开水也没喝。
   当时,“六亲不认”——不!伤天害理、丧尽天良的我像中了魔咒,如一头张牙舞爪、疯狂嚎叫着撕咬猎物的野兽,对您进行了长时间批斗,直到午夜您被县群众专政指挥部军代表捆走。我就是一头没有人性的“狼孩”!
   我不知道您到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一口水、吃上一口饭;您那孱弱的躯体怎能经受得住如此饥寒、劳累、病痛和精神的多重折磨!俗话说:“母子心连心,打断骨头连着筋”;可是当时的我,怎么对您连一点儿怜悯、同情、关爱之心都没有?我为何这样冷血?
当天早上,您是否知道父亲要您请假休息不上班的用意?您是否明白舅舅上午去医院供应室帮着您消毒时的想法?您是否懂得我和弟弟在父亲安排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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